好奇号火星探测器

“真实的存在不在各种外形之中,而在做梦者之中。”

[双斯]问答







你过着普通的生活,每天忙碌到疲惫后朝家的方向走去时都能看见那个男人,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几乎什么也不干,有时野猫会理他,躺在他的膝盖上。男人每一件衣服都是白色的,他穿白色的衬衣,白色的长裤。好像永远不会脏,每一件都干净得像是医院发给病人的乏味的布,干巴巴过了头。

 

你一开始并不对这个男人抱有兴趣,只是见得多了难免会生出额外的在意。你对男人有很多猜测,一度以为男人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但是流浪汉不会看起来那么干净,最后你打消了这个猜忌。男人年纪不大,你猜他甚至不超过三十岁,在你的印象里,像男人这个年纪的人该是匆匆忙忙地跟着梦想啊生活啊的尾巴乱转,而不是天天坐在公园里发呆,吃三明治,喂野猫和鸽子。

 

那天下了雨,很大的雨,仓促地袭击城市。天气预报模棱两可地暗示了这场灾难,你撑着伞路过公园时,长椅上是空的。雨冷冰冰地砸在褪了漆的木头板上,在橙黄色的路灯下。你不知道野猫和鸽子平时会躲在哪里避开大风大雨。

 

你很意外,你在离自己家还有一个转角的时候见到了那个男人。男人在商店门口避雨,还是穿着白色的衣服。你这个时候才注意到,男人的脖子上挂着一枚黑色的十字架。你不自觉停下了脚步,你没有什么朋友,平时很少有人能说上话,你看到男人正盯着墙上褪了色的斑驳海报,海报上女人的红裙已经发黄,决定说点什么。

 

“听说她曾经很有名。”你说,开始考虑自己会不会被当做奇怪的人,会不会给男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握着伞的手紧巴巴的。人流从你的身边绕行而过,你像河流里的一块礁石,每个经过的人的脸都模糊不清,雨很大,你的鞋尖有些湿,映着霓虹灯的颜色。

 

“奥露西娅吗?确实……”男人笑了,你注意到男人笑起来让人觉得亲切,黑色的眼镜框架是半月形,“只是刚好我认识她,不过很多人都认识她。”

 

“她很漂亮。”你说,“不过我知道她的时候,她已经去世了。”

 

“很漂亮,可惜不是我喜欢的类型。”男人说,好像在回忆里翻找什么,接着又看了眼那张海报,反而向你发问,奇怪的问题。

 

“你喜欢这座城市吗?其实我是神官,你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我是在那个事件之后才搬来的,这里的房价很便宜,又有很多工作。”你老实回答道,看着男人蓝色的眼睛。

 

“是吗。每天都过得开心吗?”男人看着你,眼神称得上温柔。你想,也许男人认出了你,你观察着男人的同时,也被男人所注意到。

 

“每天都……很平静。”你想不出太漂亮的说辞,只能含糊其就。

 

男人转而看了看天空,你好像想起了那个十字架的形状在哪里见过,出名的教会,名字好像是圣星。

 

“雨一时半会可能不会停,你愿意送我一程吗,我就住在那里。”

 

男人朝一栋公寓楼指了指,你发现从自己家的窗户甚至都能看见那栋楼,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神秘的男人实际上离你这么近。一种奇妙的感觉围绕着你,你不知道怎么去定义它,你觉得轻飘飘的。

 

“哦对了,我叫赛斯。”男人补充道。你觉得他比你想象中的友好热情许多。

 

雨没有停下的意思,一把大伞刚刚好能够容下两个人,当你以为你的任务会结束在将赛斯送到公寓楼下,男人反而把你邀请进了屋,他问你会不会觉得冷,要不要来一杯酒。你注意到对方拥有一整个橱柜的数量可观的酒类收藏,仔细考虑之后委婉地拒绝了。烟灰缸是满的,地上被翻开的杂志快积了灰,你走进房间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一张超市的折扣券,看见它已经过期了很久。一切和你印象中一名神官该有的住所的样子相差甚远。

 

“你会介意我抽烟吗?”赛斯问,手指间已经夹上了一根烟,打火机被拿在另一只手里。

 

“不。”你说,男人让你随便找个地方坐就好。

 

烟被点燃了,隔离露台和客厅的玻璃门开着。男人挽起衣袖,从一面放满唱片的书架上翻找什么。你局促地将自己安放在沙发上,看着赛斯从书架上拿下了一本十分普通的相册,站着,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你瞥见那本相册里有很多空余的位置,好像那里本来有什么,但是又被掏空。赛斯的手终于停了,他翻开其中一页摊开给你看,或许是想说的话太多了,叹了口气将刚刚点燃的烟架在了烟灰缸岌岌可危的边缘处。

 

“你看。”他说。

 

你看见那一页里的某张相纸上印有那个爱穿红裙的女人,和另外一些陌生的面孔,赛斯也在其中。

 

“我们曾经是同事。”赛斯笑了,好像小孩那样得意。

 

你没有表现出太多惊奇,你猜想到男人有很多故事,你在等他向你袒露。那是张合影,背景的所在地你在报纸上见过。你知道些许那些有关于拥有奇异能力和怪物对抗的英雄们的故事,也知道那个词,神器使,你问赛斯,问他是不是英雄的一员。赛斯好像因为你的提问愣住了,他用了太久来思考一个是或者不是就可以应对的答案。

 

“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去世了。”

 

你开始思考死亡与英雄之间的必然联系,不知道谁造就了谁。你的思绪漂得很远,你把手指点在那张照片的一角上,问赛斯,那是谁。

 

赛斯仔细看了看那一角。那是个模糊的身影,白色头发的男人,站在人群的远处。你猜那个人对赛斯很重要,至少意味着什么,否则那个好像什么也不在乎的男人脸上不会露出这么奇怪的表情。

 

“我还以为已经全部……对,他也在。”

 

赛斯像叹气那样深呼吸了一口,好像不这么做他就支撑不住自己的脊骨。嗫嚅着说了一些话,又辩解没什么。

 

“他叫伊斯卡里奥。”

 

所以相册里那些空荡荡的角落本来都属于这个男人。你猜测到。这个名字带来的紧随其后的沉默反而极大地勾起了你的好奇心。

 

“他还活着吗?”

 

赛斯没有抬眼看你,笑了。那个笑很奇怪,不关于任何快乐。

 

“我亲手杀了他。”

 

你不确定该摆出怎么样的表情。即使是在与怪物的战争中,人杀死人也是一桩罪行。你问赛斯为什么。

 

赛斯在说些什么之前,先掀起了自己的袖子,卷起来一点,露出小臂。你看见上面的疤,好像一个人被什么东西贯穿撕裂又重新拼凑起来。你不知道赛斯是怎么活下来的,你问他,他只告诉你那时候的他有英雄的能力,那能力让他没有彻底去往死亡。

 

“我亲手杀了他,”赛斯重复了一遍,“我没有后悔。一切都因他而起,也该在他身上结束。”

 

你听赛斯讲,那天这座城市已经死了一样的模样,讲青蓝色的火海里怎么只有他们两个人还站着。伊斯卡里奥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那英雄的力量,他白色的衣服上全是别人的血,他只能靠着插入地面的长枪站立。赛斯告诉你,他如何用手以自己也流血的力度抠下伊斯卡里奥脸上蓝紫色的怪物的假面,只为了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金色的。”

 

赛斯说。

 

“我用他自己断裂的枪尖刺进他的胸口。”

 

赛斯还告诉你,那枪本身就是伊斯卡里奥的一部分,像是骨头啊肉啊血管啊,那样的一部分。那让他强大,因为他不为自己设有盔甲,好像巴不得自己粉碎。那是紫色的荆棘长枪,尖锐冰冷。他的手臂是那时候被还活着的荆棘贯穿的,留下了那样丑陋的伤疤,很疼,但是没能阻止他将死去的尖刃送进滚烫的胸膛,没入那具苍白的躯体。

 

“他吐了很多的血,他本来就受了伤。即使我不那么做,他也不会多活太久。”

 

赛斯把衣袖放了回去,那根被他放置一边的香烟燃到了尽头。

 

“他说不出话来,他好像是想和我说点什么,但是喉咙里全都是血,只能发出和怪物一样的声音。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和他认识很久了,在学校的时候就认识,后来他当上了枢机卿,我只不过是个打杂的。”

 

“我有没有跟你说他因为长得不错其实很受欢迎?就是那种站在那里所有人都会盯着看的人。”好像为了让气氛不那么沉重,赛斯决定跟你讲些轻松的,“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托我把情书转交给他的女生有多少。”

 

“大学毕业回到教会的时候我和他打了一架,主要是他单方面挨我的揍,听我骂他。他嘴角的淤青可能用了两三周才好,因为我拒绝给他治好。他总是把自己搞得一身伤,来找我治疗,我问他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他说不关我的事。我知道那是他的神器不稳定,我们拥有的神器完全是两种相反的类型,神器根本把他的性格暴露得一清二楚,疯得连自己都咬。”

 

你听赛斯描述他和伊斯卡里奥的故事,尤其是那些流血的刺痛的,你不确定赛斯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他回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像是在描述梦和性欲的混合,不一定有关于谁操谁,只是在挖掘自己,在自己的身上,也在对方的身上。挖破皮肤组织,破坏了血管。

 

“我甚至怀疑过,那天他在等我找到他。”赛斯垂下眼睛,看起来疲倦。

 

“那个时候你们还保持着朋友关系吗?”你问。

 

“不,我们很久没说过话了。说实在的我都不知道有多久,我们在一间教会干活,偶尔会碰上两面,但从来不说自己。”

 

“你知道他要那么做吗,毁灭世界。”你已经大概猜到伊斯卡里奥做了什么,用了最简单的概括性地词汇。

 

“我不知道。”赛斯说出口,又好像痛苦起来,“……不,我应该发现的。”

 

你开始了解到幸存者的痛苦的形状,活着的把死了的全部背负。这不是戏剧或者玩笑,曾经无能的人苟且地活,拥有力量的为保护还是毁灭争斗不休,你很难将那些文字报道中的混乱的地狱和你现在所生活的平和的城市联系到一起。你觉得自己该谢谢一些谁,却不确定这些感谢能真的传达到它该到达的深度,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你等着赛斯平复情绪,听他讲他曾经的朋友们是怎么死的。有的是被怪物杀死的,有的不是。他们的尸体最后都被教会的人烧干净了,急不可耐,好像害怕那些英雄的亡骸会传播可怕的瘟疫,好像那些黑紫色的结晶不是英雄们的痛苦而是怪物的烙印。而他自己是怎么,神迹一样,在最后一次利用神器的力量从心脏停止的梦境中回来时,将力量落在了死亡的那一端。

 

“你知道那样的感觉吗,在医院白色的病床上醒来。”赛斯看着你,你觉得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甚至别有深意,“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想大哭大笑。”

 

“……”你知道这不是真的要你给出一个答案,继续做一个沉默的听众。

 

“我还会梦到那天的事,好像他还活在我的脑袋里。”

 

“其实我的家乡不在这里,”赛斯突然说起。

 

赛斯告诉你,离他的家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河,河水很干净,水里可以捉到鱼。小时候的人总是容易得到满足,抓住一只蝴蝶就好像将整个少年时代抓在了手中,河水里的大黑蜻蜓的湿润的翅膀和因为自由快乐而鼓动的心脏一起随着风动摇。

 

“我跟伊斯卡里奥开过玩笑。要是我找不到工作,就回家乡的小镇上去开杂货店。杂货店其实很了不起,本质上是在实现大家的愿望,很小的愿望,和我现在侍奉的神明干差不多的事。你猜他说什么。”

 

你摇了摇头。

 

“他说我数学那么差,帐都算不清楚,为了不被别人骗,应该找他帮忙。”

 

太晚了,夜太深了,你该离开了。临走前赛斯把那张照片给了你,说,让你随便处置。好像你是可以带走漂流的玻璃瓶的海浪。你问,

 

“你觉得他当时想和你说些什么?”

 

赛斯没有思考太久,背着光,让你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可能在笑。

 

“他可能是在问我,是否会为他哀悼。”

 

你回到家,那张照片被你放在口袋里,攥了一路。你觉得你发现了一件显而易见却又不被本人所承认的事,那张照片不该属于你。罪大恶极的人不可能被做成标本好好保存着让后人瞻仰,一切关于伊斯卡里奥的东西可能也被火给吞没了,那张照片可能已经是为数不多的关于那个人,除了赛斯的记忆以外最后的他存在过的证明。雨停了,你第二天你跑去那个公园,晚上你睡了很久,很沉,奔跑到公园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平日里经过它的时间点。你没感觉到饿,不确定自己的袜子穿的是不是一对,有没有扣错扣子。你把那张相片举到赛斯的面前,他在那里。他带了一个箱子。

 

“.……你要走了吗。”你还喘着气,你问赛斯。

 

“嗯,我在等着跟你说再见。”赛斯笑着,在阳光下,好像过去追不上他了。

 

“照片,我觉得还是该还给你。它应该是属于你的,和我没什么关系。”你说。

 

“你知道拍照片的人是谁吗?”赛斯问你。

 

“不……”

 

“很了不起的人。”赛斯说。

 

你似乎没有明白赛斯的意思,只是捏着那张照片。你还有疑问,现在不问的话就永远失去了机会。

 

“伊斯卡里奥为什么要那么做?”

 

“不重要。”赛斯胸口的黑色的十字架随着他稍稍前倾身体摇晃,“即使是完全陌生的人,我也会……尊重他的选择,只是感到难过。你有问过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生活吗?”

 

“不……我倒没有想过。”

 

赛斯从箱子里拿出了一罐果汁,你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你喜欢喝什么味道,你捧着那罐饮料,掌心把它捂热了,脸上掩不住惊喜。刚刚行使了微小的神迹的男人看着你,你看着他,好像你们相识不真正是从前一天夜里开始。

 

“为什么是我?”

 

你问赛斯,为什么将一切都告诉了你,而不是别人,你自认再平凡不过。

 

“因为我选择把这座城市留给你。”

 

“啊,其实我还有一个秘密。”

 

赛斯已经站起了身,准备离开了。

 

“在最后的最后我向神明许了一个愿望,希望一个人幸福。摆脱所有的不幸,平凡地生活。”

 

“那个人是你自己吗?”

 

“不,不是我。”

 

赛斯将手放在你的头顶,很温暖。

 

“那么,再见了。也许不会再见。”

 

你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白衣服的神官,你确定他已经离开了。你路过公园的时候,发现有了别的好心的人喂养那些野猫。那张照片被你随身带在身上,你总是看着伊斯卡里奥在相纸上留下的形象,你看见他那时目光的方向,刚好是赛斯站立的地方。

 

你一个人在城市里行走,在这个世界上和所有人一起分享无限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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